为什么拍《主人》？

美国财富杂志的摄影总监 女士看了我的《主人》摄影集之后说了一句话，非常精辟。她说：“《主人》我看懂了，你用了一个最现代的手法表现了一个最传统的题材。”

中国的农民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20世纪80年代后的改革开放，使农民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底蕴正在广大农民中间逐渐形成。我目睹这急速发展的时代变化，试图用影像来记录这变化的过程。从事摄影工作的十几年中我一直在河南本土研究如何拍摄农村题材作品。

我用了八年时间把视点放到了社会最小分子结构农民家庭中的“主人”身上，以拍摄环境肖像的方式来观察和记录“主人”的生活现状及他们的文化习俗之变化。要拍今天的“老照片”是要有点儿历史的眼光和高度的。如果我们永远在抢救那些即将消逝的民俗风物而对当今已经改变并马上又会改变的新风俗视而不见，我们就会重犯历史的视觉错误。

1995年柘城县起台乡杨大庄村徐玉芬(18岁）

一眼看得出来，主人是见过“世面”的。徐玉芬今年18岁，只有五年级学历。但她在北京的一个小印刷厂打工已经三个年头了。她身上的丝巾、双排扣西装、健美裤、皮鞋还有脸上的眼影、口红已经有了明显的都市印痕。

杨大庄的主耍经济收入是种植一种小尖红辣椒，供外贸出口。去年天旱，辣椒没长熟，成色不好，外贸拒绝收购， 农民一年的辛苦都泡汤了，目前农村的大部分农业收成还是靠天吃饭。

徐玉芬在北京每月有300元左右的固定收入，除去吃穿还能剩个200来元钱，比在家务农收入好多了。因此，这个村在外地打工的特别多，他们相互介绍，很快在某个城市会有一帮老乡聚在一起。

说起对今后生活的打算徐玉芬说:“谁知道呢，现在还年轻，干几年再说吧。”

1996年辉县沙窑乡郭亮村 申军民（23岁）

这是主人自己的卧室，军民今年23岁，还没有结婚，他初中毕业就到县里汽车电机厂接了父亲的班，开始了学徒生活。因为郭亮村距离县城很近，农忙或者节假日军民经常回家帮助父母干些农活。

农民能到县城的工厂做工而且是正式工人，这当然是从农村到城市的又一难得渠道。军民17岁开始学徒，现在已经是师傅了。

主人的小屋收拾的很干净，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我想这就是豫北农民的生活习惯。恐怕也受城市生活的影响吧。军民喜欢听流行音乐，回家也没忘了把磁带拿回来，军民告诉我：“县城开始流行CD光盘，音响比磁带好听多了。”

1996河南辉县沙窑乡郭亮村

山区的孩子到学校要走很远的山路，他们还在背着母亲亲手用碎布头缝制的书包上学。

1997年宝丰县杨庄乡新寨村郑海林（74岁）和老伴李秀英（69岁）

郑海林老两口都信佛，他们有五女一男，而只有小女儿受他们的影响而信佛。如今小女儿在江西的一个佛学院上学，在这之前她已是一个本科毕业的专业建筑设计师，而且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恰逢春节，小女儿放假回家看望父母，我想他们一定很高兴拍合影。谁知小女儿说什么都不愿上镜，她一脸平静的说：“我们出家人不愿抛头露面。”

老两口生活的非常快活，平时家里总有很多信佛的乡亲谈天说地，家里一团和气，老两口从来没有红过脸，几个孩子都很孝顺。这不，在县城工作的大女儿给老两口一人买了一双大绒虎头工艺拖鞋，老人在家里穿上，又暖和又舒适，这鞋在城里也很时髦的。

佛教其实是从印度于东汉时传入中国的，道教才是地道的中国国教，而中国的三大教派儒、佛、道，历史上的分分合合，老百姓也搞不清楚。河南农村的佛教已经平民化了，他们的佛龛上经常是如来佛、观世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一起供。佛教、道教的神可以共聚一堂。但有一条他们知道，佛就是“向善”，与人为善就是佛！

1997济源市王屋山乡愚公村 赵卫东

小伙子属鸡，和我儿子同岁，正在学校上高中。一身标准的三件套西装加皮鞋，显得很精神。从土坯墙上的香港影视巨星刘德华的宣传画和中国民间年画中看得出年轻人和老年人的差异。

这个村由民间故事“愚公移山”而得名，因而知名度很高，现在已是济源县的主要旅游景点之一。当年的愚公带领子子孙孙挖山不止，就是要铺路架桥，造福后代，这种精神是值得敬佩的。愚公村现在依然很穷，如今再靠镐头是创造不出奇迹也改变不了愚公村的现状。今天的希望就在赵卫东们的身上……

卫东说：“我想上大学。”

1998年濮阳县梁庄乡公西村 李艳玲（18岁）

艳玲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在家务农。中午我们在艳玲家吃的饭，她亲手烧火、擀面条、做菜，还真有女主人的样子。当我提出来为她拍照时，她非常大方的就答应了。艳玲穿了一身红，红衣红裤红鞋红袜，使我想起十几年前城市曾经流行红裙子。

艳玲家的中堂也有一幅“万神爷”，也是手工绘制的。这位民间艺人把如来佛祖、救世观音、玉皇大帝、都请了出来。两边对联中是民间传说中的八仙张果老、吕洞宾、曹国舅、汉钟离、铁拐李、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他们的形象都套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字里，倒是颇有一点创意。

艳玲爷爷的遗像是请画匠画的，那时农村拍个照片很不方便，要跑几十里的县城。如今乡里都有了小照相馆。家里老人岁数大了，都会先请摄影师来拍张正规的肖像，以备后用。

1997年兰考县崮阳乡赫场村 周双臣（59岁）

主人是个“老兵”，是个曾经当过国民党兵又投诚到红军的老兵。说起那段历史，老人兴奋极了！他拿出一块白布给我看，那是他根据地图亲手绘制的一个他当年跟随红军长征走过的路线图。他说今生只有一个愿望，想沿着这个路线重游故地。

主人一辈子没有娶妻，单身一人住在这一间小屋里。一个躺椅一张床，一顶蚊帐一口缸，一台电子管收音机陪伴着他，墙上有一个带装饰的字幅，“知足者长乐”是他亲笔手书。这就是主人的人生信条和精神支柱。

1998年濮阳县梁庄乡公西村 李少娟（14 岁）

小主人正在念初中，她特别喜欢照相，一说拍照片别提多高兴了。当时堂屋放着一台老式的木制织布机，少娟立刻一本正经的站在织布机前。我在镜头里一瞧，嘿！还真漂亮，耳朵上还戴着小耳环呢。

主人家这种木制土造的织布机现在是越来越少见了。因为市场上大量充实着各种“洋布”，这种手工织的土布就渐渐卖不上价了，可有的农民为了挣个零花钱，这点儿老手艺还一直没扔。他们先把棉花纺成线，然后再把线染成各种颜色，最后上机织成各种颜色的布。其实这是一种极有价值的手工艺品，只要在花色图案上稍加改革，这些土布定会有市场，尤其是国际市场。

1999年西峡县二郎坪乡 张晓

张晓是个很有出息，敢做敢为的农村青年。

他初中毕业就开始闯荡江湖，并学会了开车，在省城郑州开过三年出租车。他说：“我们乡下人心眼实，城里人看不起，我受不了这些气。”张晓一睹气回到家乡，贷款11万元买了一台桑塔纳轿车在双龙镇开出租，这是镇上唯一的高级出租车。妻子在双龙镇开了一个小百货铺，小两口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我在双龙镇花了200元租他的车到太平镇，大概就20多里山路，沿途他给我做向导，走访了好几家农户。到了二郎坪，张晓邀我去他家坐坐，我当然求之不得，一进门，一只京巴狗摇头摆尾窜了上来，我给主人拍了张抱“京巴”的照片。现在的农村像张晓这样腰别BP机，手拿大哥大，抱着京巴狗，开着桑塔纳的知识青年也不少见。

1999河南原阳县原武乡杨庄村高峰（23岁）和妻子素萍（21岁）

原阳地处豫北平原，盛产稻米全国闻名，在黄河桥北107国道边上已形成大米销售集散地，就连东北的大米都来这里交易。

杨庄村每人能分四亩地，除了种水稻，还可种一季麦，最好的大米一斤可卖近一元钱，收入是相当可观的，因此这个村出外打工的就特别少。

高峰前年于郑州大学法律系毕业，现在郑州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妻子也是高中毕业，现在家务农。

高峰到底是受过教育，他非常理解我的这种拍摄的意义，他非常想得到一本这样的画册，并希望签上我的名字。高峰和素萍是去年结婚的，他们的新婚洞房保持着原样，那大红的龙凤喜字的布帘真像演戏的幕布。

2001年西峡县二郎坪乡杨素霞

素霞在城里打拼多年，已经在省城买了房子。她的穿着和做派，显然和她的老家有些格格不入。

1994年河南鹿邑县枣集乡双庙村袁素华和他的小弟弟

2001河南孟州

1999河南西峡

1998河南范县

1998河南开封

1997河南济源

1995河南鹿邑

1993河南太康

1993河南辉县

姜健的《主人》系列，使用环境肖像的表现手法，给人以零距离的直面接触和丰富的现场信息感。猛一看就是人在自己家中的留影，实际却有更多的东西。物后有人，人后有物、有史、有思。

摄影是个“看”的艺术，是个崇尚真实的艺术，是个最接近生活的艺术。通过长期深入的认真研究你会发现，农民的家既是一个“小社会”，又是一个“大舞台”。它浓缩着社会的变迁，演绎着人生的故事。家庭就是社会的缩影，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记录的具有文献、民俗及文化人类学价值的人文史料。而农民家庭的堂屋，又是民俗信息最集中最丰富的地方。这是农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